從北上的那一天起,你就沒有真正的笑過,然而看見你笑容的人,很多。你也始終不曾將那嘴角往臉頰兩側上揚的方式給遺忘,甚至,還舉一反三地增加那露出一排夾著些許煙垢的,不適合露齒而笑的,未經外物雕飾的乳黃色排齒,你相信這是你融入大都會的證明。

  你樂於結交朋友,你的習慣是將任何一場緣分當作孽緣處理。然後,你好累。你屬於你的朋友,你的朋友不屬於你。

  今天,下雨。你倚著窗,惱人的煙一直點不著,你只想要抽根煙,卻固執地不肯彎下腰,低下頭,用盡對女人的細心和呵護,去保護那同樣火熱、試圖掌握卻還容易傷人的,小小火光。明明就該擁抱她的,卻不得不為那炙熱所逼退,因此,你在背脊釘上了十字架,每日昂首遠瞻,不想不願不能也不敢再次擁抱熱情。哪怕風再輕,失了柔情環繞的光亮卻難以維持,你依然點不著煙。

  已經沒有人管你了,下雨的日子裡,你分不清景物的迷濛來自沾濕的毛玻璃,或是眼眶。你將費盡心力卻抽不成的煙,整盒隨手貫在地上,在地上。你是懶惰的,卻在離別的那天夜裡,偷偷整理你那被評為廢墟的房間,然後你在換然一新的房裡擺上會客用的和式木桌,暖暖地準備好最舒適的坐墊,自己一個人,抽煙。

  你明明說過,你要戒煙。然而此時此刻,你卻連煙也點不著。

  外面的雨其實不大,滴滴點點滴滴答答滴滴,真的不大。在雨棚的助威下,你發覺自己彷彿身陷在傾盆大雨之中,唏哩嘩啦唏哩嘩啦唏哩。你不能理解穿林打葉的音色如何讓人心曠神怡,也不明白在雨中吟嘯徐行的樂趣,你在灰色的叢林當中聽不見清脆悅耳的萬籟,你在黑色的土地上尋不著柔軟芬芳的懷抱。你登高望不見故鄉,你臨遠卻只見塵埃。

  北上之後,你努力地在城市間穿梭,試圖在腦海中烙印下每條街道的輪廓,結果你記得了甲到乙丙丁的路線,要從乙走到丁,你卻必須先繞回甲。朋友們笑你是路癡,你也相信著這樣的說法。但是你明知道故鄉的每段路,還能融會貫通地在大街小巷之中穿梭,你想不透,同樣都是在路上走,為什麼你就是搞不懂這裡的一切?你將一切歸罪於異地複雜的交通網路,因為故鄉的每條街道都是直線進行,而這裡的路卻是彎的。你這麼告訴著自己,說服自己。

  你笑著對朋友說,你的家在某路某巷某弄某號某層樓,卻不是你的家鄉。朋友問起你的家鄉,你高興地聊起南方的一切。上一次的歸去,你發現家門前的公園鋪上新的地磚,你還記得童年時期曾調皮地和朋友將鬆脫的地磚一塊塊拆開,然後你很訝異事隔多年之後,有人想到修復你童年的惡作劇,這一次,你說你不會又把那些地磚給拆了。你還說那塊你離去時還在打地基的工地,竟然悄悄地在這段日子當中變成了一棟棟陌生的高樓大廈。你常光顧的那個小攤販口味還是沒變,在物價上漲的今日,依舊賣著孩提時記憶猶新的一份臭豆腐二十塊錢。

  你有好多故事要說,你對過去的玩伴依然歷歷在目:這位朋友當時的綽號是你取的;你不小心和另一位好朋友暗戀的對象傳了緋聞;當初那個傢伙抖出了原本約好「只告訴你」的糗事;你一個換帖的好兄弟有個喜歡出車禍的興趣……

  你有好多故事要說,你對故鄉的各項美食如數家珍:從這條巷子轉進去的那家炒飯特大碗;這間店的老闆三年前還只在餐車上賣著同樣的東西;有攤咖啡小舖的老闆很會下象棋;這裡的西瓜汁七百五十西西只賣十五塊錢……

  你指著照片中的人們,看見了昔日的畫面,你抬起頭來,故鄉的街道栩栩如生地映入眼簾。你在笑,你在回憶當中真正地開懷大笑。你的朋友說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笑容,這時候你才發現,原來笑和笑容之間有著莫大的差異,你發現笑是不需要表情的,笑容卻只有表情。

  過了好久,你的朋友遞上面紙,要你擦擦臉上的淚水,你說你在笑,怎麼會落淚?但那淚水卻如潰堤般湧出,你無法控制。你臉上的淚水比起窗外的雨勢要來得澎湃,你卻只是笑。

  然後,雨停了。雖然你的眼中依然模糊,但是那讓人心神不寧的噪音卻已經平息。你起身要收拾攤開的相簿,卻驚覺身旁不見類似的事物。你問朋友,卻沒人應答。對於這樣的惡作劇,你有些惱怒地想要責備幾句,怎麼可以隨便把別人的東西藏起來呢?

  你這麼想,想要開始你的長篇大論疲勞轟炸,對你的朋友。一抬頭,卻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。你發現一直陪著你的人就是你自己,隨手丟在一旁的煙盒還在地上無辜地躺著。這時候你總算知道,你又想家了。
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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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nakama66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